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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相爱为了大海,但你的爱情却变成了鱼罐头 | 造就·廖伟棠

造就 造就 2019-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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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

香港文化人、诗人、摄影师


老王的离婚事件,变成这个信息时代又一次大众情绪宣泄的狂欢。公众人物的罗生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和观点。


不过,值得我们思考的是,爱情到底是什么?怎样的婚姻才能让爱情去到一种新的境界?


在廖伟棠的造就Talk中,他说有些诗人觉得,情只是欲,一种动物行为。但也有诗人觉得,爱情是让对方成为自己而不是互相捆绑,让对方也得到自由。


他认为最好的爱情是,相爱而不相防,婆娑着相忘。



我是一个诗人。诗人是一个很古老的职业,在大家的想象当中,诗人也是一个非常浪漫的职业。


但作为一个现代诗人,不是浪漫那么简单,我们还要通过诗歌,反思浪漫、拆解浪漫、解构浪漫,重新去定义浪漫,重新去定义爱情。


“以诗致爱”有两层意思,表面上是为了我们的爱人,为了我们的爱情去写诗;


更深一层的意思是用诗去达至,对爱新的认识,寻找爱的更多可能,而不只是一种双方的占有或者双方的依赖,双方的不能分离。


爱情应该是有更多面向的。


当别人知道我是诗人以后,我经常被问的问题是:“诗是什么?诗有什么用?”我会告诉他,诗的魅力恰恰就在于诗不是什么,它无法定义。


现代诗因为无法被定义,从而有更多的定义,有更多的可能、面向,它的开放性能让读者的自身去参与。



诗有什么用?诗没有什么用。


我说在我们这个时代,诗最大的用处也许是反衬出这个时代的种种荒谬,或者这个时代的局限。


比如说这是一个数字时代,一切都要求速战速决,而且要马上看到利益,马上看到结果,像来听一个讲座,我们就会想,听完这个讲座,智慧又增加了多少。


但是诗并不是这样的。它是慢慢地渗透在你心灵,包括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里面去。


有一首诗我特别喜欢,就是木心写的《从前,慢》。


“在从前,船很慢,车很慢,邮件也很慢,慢得你只能一辈子爱一个人。”


这是慢的好处,足够的慢,我们才能真正地去进入爱的每一个细节,让爱能够真正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而不只是我们的一个行为,或者是一种关系模式。


在这个功利社会里,诗当然是没用的,正是因为它没用,它才稀罕。一切东西我们都会问它有什么用,它能给我多少钱,它能让我赚到什么东西。


但诗,因为它的无用,反而变成了我们真正在里面获得自由的一个途径或者一个空间。



我很推荐大家读一本书,是法国的符号学家、第一代公知罗兰巴特写的《恋人絮语》,哲学书里《恋人絮语》算是销量奇佳,但很多人其实是被这个题目骗了,以为《恋人絮语》是教你怎么说情话,教你怎么去泡妞。
但实际上它的副标题更重要:“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


爱情是在我们去解构它的时候,才真正认识到它包含多大的复杂度。


任何一个想进入诗歌写作的人,都要记得书中这句话:“当你意识到你的情诗无法打动芳心,但你还继续写诗的时候,你才开始成为一个诗人。”


中外诗歌的无用,跟爱情之间有着吊诡的关系。


卞之琳有一句诗很有名: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他写了一系列叫《无题》的爱情诗。越是《无题》,越有着中国式的含蓄,越是《无题》,里面的内容反而最多。


他的爱情诗《无题》写到第五首的时候,他突然顿悟了,发现空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

“我在散步中感谢,襟眼是有用的,因为是空的,因为可以簪一朵水花。”


衣服胸前口袋的纽扣孔即襟眼为什么有用?不是因为能把衣服扣起来,而是你可以把一朵花插在上面。
接下去他说:

“我在簪花中恍然,世界是空的,因为是有用的,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


宇宙里无限的时、无限的空,对于我来说,它只有一个意义,就是我爱的人在里面漫步。假如你不在里面漫步,它彻底的空了。


但正是因为有这么大的空间,能容下这个漫步,这个漫步是呼应着我心灵对你的追随,所以我对你的爱有多大,要大到这么大的虚空才能容纳下来。


其实讲到爱情诗,大家很容易想到最近的热点——冯唐。因为冯唐好像代表了现在的爱情,甚至是未来时髦的爱。


像刚才我说的卞之琳是三十年代的,比他更早的是泰戈尔。泰戈尔本身混杂了当时印度教、基督教的泛神论、神秘主义等等思想,他的诗里体现出来的,是通过去爱去达至自身思想的深邃程度,令爱情这个行为带有更深刻的意义。


但在冯唐翻译泰戈尔事件里面,我恰恰看到了保守,而不是看到了前卫。泰戈尔有名的一首诗,冯唐翻译的最离谱。

泰戈尔说:“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郑振铎译)


冯唐就想了,这个永恒、浩瀚太土了,他就以他的习惯性的、直男的、赤裸裸的思维解释,情欲只是欲,或者爱情只是一种动物行为
他翻译为: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绵长如舌吻,纤细如诗行。”


这个“裤裆”和“舌吻”是原文里没有的。实质上他把原文中爱的无穷多样性,缩减成单一性。


原文像一种面具,可以是灵魂的面具,也可以是肉体上的面具,遮挡又显露着你内心,显露着你对某一个人的情感。


但在冯唐的翻译中,情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行为,而这个行为只是显示出了他并没有超越。可能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久以前,原始人就是这样对待爱情的。


所以,这是一种爱情退化。


我接着要讲的是更让大家所着迷的诗人仓央嘉措。冯唐走红是一时的,仓央嘉措却已经流行了三百年。

仓央嘉措为什么会这么流行?我想大多数人还是被他的身份所吸引。他的身份非常矛盾,一方面他住在布达拉宫里,另一方面他却写了很多赤裸裸的直白爱情诗,而且他的爱情诗在网上衍生了非常多故事。
在网上经常能看到仓央嘉措的诗,我告诉大家,其实一半以上是伪作。


首先,仓央嘉措的诗都是四行的,超过四行的一般都是伪作;其次,仓央嘉措的诗神秘而不可解,网上很多诗却十分肤浅,是用对情圣的心态去揣摩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出身的门巴族,信仰藏传佛教里的宁玛派(长大后才成为格鲁派僧侣)。宁玛派是藏传佛教里最重视性爱顿悟对修行重要性的一派,所以他并不避讳爱情与性,因此后来他被人告到皇帝面前说他不检点。


但正因为仓央嘉措对性的重视,实质上达到了某一种宗教上的升华。对现在生活、对这个世界的关怀,是由他的肉体、他的情人来构成的。


我几年前开始翻译仓央嘉措的诗,因为对现有的译本不满意,我就找了一个英译本。


那个英译本是最大胆的译本,是一个不懂藏文的美国诗人翻译的。我是故意找这样一个诗人,然后再翻译成汉语。


我也不懂藏文,但是我觉得我懂诗,懂诗比懂英文更重要。像冯唐他晒出托福成绩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你这个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托福成绩不能说明你懂诗。


在以前的翻译里,仓央嘉措的情爱观经常透露出一种矛盾,展示出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深居深宫不能自由的爱;但我觉得,他更多的应该是自由率性。




“我青梅竹马的恋人,你必须是狼族的血亲,与我缠绵多夜,此后你要独游群山。”


在原来的翻译里面,这个“必须”和“你要”是没有译出来的,但我去把它强调出来。因为原来的译文,好像他在抱怨他喜欢的人说变心也变心了,说离开就离开了。


但是我所理解的仓央嘉措在爱情上面非常开放,他不想去占有一个人,反而他鼓励对方成为自己:好吧,你必须要像狼一样;你说翻脸就翻脸,好吧,那你就走吧。


你应该尊重你自己的独立,你自己去寻找你的孤独也好,你享受你的孤独也好,我已经通过我们的爱情去成全了对方


经历过爱情之后的孤独和没有经历过爱情之后的孤独是完全不一样的


仓央嘉措的诗跟原本西藏的民谣也很不一样。因为他是门巴族人,该族位于西藏最南部,靠近不丹。


那里景色秀美温润,跟西藏北部、西面的残酷不一样,所以他写的诗温暖柔软。他能写出这么温情的爱情诗,跟他的出生地也有关。


我为了翻译仓央嘉措的诗去了三次西藏,而且都是到不丹边境他的家乡去。我找到了他的族人,让她用带有门巴人的腔调演唱仓央嘉措的诗歌给我听,可以给大家听一听,感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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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跟香港电台电视部合作的、在西藏拍的仓央嘉措纪录片。里面这位就是仓央嘉措同族的门巴族人,这个环境就是他从小生长的环境。大家可以看到,跟大家想象的西藏还真的不太一样,非常美丽。



“杜鹃从门隅飞回,春气越北越生,我遇上了我的爱人,肉体和心灵都在苏醒。”


春天的气息唤醒了一个人的情欲,更重要的是,他的心灵跟情欲是同时苏醒的,他不轻贬其中哪一样。


以前的道学家总是觉得只有灵魂上的共鸣才是真正的爱,现代觉得只有肉体的爱才能够说明一切,否则都是耍流氓。但对仓央嘉措来说,他的个人的觉醒是伴随着他肉体和心灵苏醒的。


这是仓央嘉措的自我辩护:不要怪我写这么奔放的情诗,其实我跟你们大家是一样的、有七情六欲的人,我必须经历过这种人间情欲的思恋,我才真能找到修行的更高一步。


所以仓央嘉措慢慢成为一个承载着我们对自由爱、自由情欲的想象和追求的一个符号、一个传奇。


仓央嘉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他是一个三百年前藏传佛教的僧侣,现在我接着讲几个也是比较极端的例子。
与谢野晶子是日本近代的非常重要的女诗人。她的身份一点不比仓央嘉措自由,因为她是生在明治时代末年日本的女诗人。


日本的女性所受的禁锢,或者说被派定的身份角色其实比中国女性还要压抑。但与谢野晶子在一百年前,真正把东方女性的情欲觉醒写到了诗里面, 


这是她的诗集《乱发》里面我很喜欢的一首诗:

“血液燃烧,那夜在梦的旅店,把手臂借你为枕:请不要看轻,这样的春行者。”


这首诗前面部分很容易理解,是个一夜情场景。


但别忘了,在中国古代或者日本古代,春行者这个角色当然是男性,尤其是带有地位上、知识上的优越感的男诗人来充当的,像杜牧就是一个春行者,他在秦淮河畔经历了春色无边。


而一个女诗人却说,你不要看轻,我就是这样一个春行者。现在不是你在消费我,也不是你在享用我,也不是你在爱我这么简单。我也是在这个爱情当中行走,一点不比你差。


另外一个极端例子是奥登。奥登是当代英美诗歌最重要的一位诗人,但他有点特别——他是一位同性恋者。


在他的诗歌里面,没有很赤裸地写到自己的情欲,但恰恰可能是因为他是一个从同性恋未能被认同时代走过来的诗人,所以他对爱情的认识也很不一样,比我们感觉上要深刻得多。



他有一句名诗叫做“我们必须相爱,否则死亡。”是他在1939年写的。1939年的二战前夕,当时整个社会气氛很压抑,他提出这样一句话,其实是符合我们一贯的想法,就是说爱情能够战胜死亡。


但过了30多年,到了六十年代,他最后一次整理这些诗集,毅然把这句话改成“我们必须相爱和死亡。”


“我们必须相爱和死亡”其实比前者的境界更高,这里边是一种生死的观念,用东方的哲学来理解的话,生以爱为极端,我们去爱去恨,这种情感才令我们丰盛。
它跟死亡并列的时候,两者彼此满足,彼此成全。


一个没有爱过的人,他的死亡也是遗憾的。一个没有把死亡作为我们有限生命的终点的人,他的爱也是虚无的,也许我们一生只能爱那么几回,甚至一回,但是因为有这个限度在这里,让爱变得十分重要。


接着带给大家一首很后现代的诗,是台湾女诗人夏宇写的《鱼罐头——给朋友婚礼》,但是这首诗也是一首高级黑。

“鱼躺在番茄酱里,
鱼可能不大愉快,海并不知道。海太深了,海岸并不知道。这个故事是猩红色的,而且这么通俗,所以其实是关于蕃茄酱的。”


假如鱼罐头是比做婚礼的话,这时候你返回去看第一句就会知道:大海是什么?
本来我们拥有大海一样的爱情,我们的情感和大海一样宽广,然后你为了给爱情保鲜,自己躺到了蕃茄酱里,躺到了一个罐头里面。



其实这首诗有点讽刺那种观念:我们想象中的爱情最后该以婚姻来作为完满的结局。


因为你们相爱可能是为了宽广大海,但你的爱情却变成了蕃茄酱鱼罐头,那是蛮可悲的。


你以为番茄酱它永远那么鲜美,但实际上它加了多少防腐剂,加了多少味精在里面? 


最后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两首情诗,其实这两首情诗也蛮有意思的,第一首诗写于我十多年前还蛮青春的时候,关于我对爱情的理解;一首就写于我刚结婚后,但我没有走进鱼罐头里。
第一首可能是我在网络上流传最广的一首诗。但很多人去传播,是因为他们以为这首诗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的。帕斯捷尔纳克是《日瓦戈医生》的作者,苏联时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师。
他喜欢另一位女诗人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喜欢另一位更伟大的诗人里尔克,而帕斯捷尔纳克又特别崇拜里尔克,所以他们的三角关系挺错综复杂。在这种情况下,他一辈子也没有真正表露过对茨维塔耶娃的爱,所以我觉得很遗憾,就以他的口吻写了一首诗,代他写了一个情书给茨威塔耶娃。

我通过写这首诗想要强调一点:这三角关系里面,里尔克是真正超脱的,真正最伟大的。


我就给大家讲讲这首诗第一段: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

玛琳娜, 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

大雪落在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其实,这两句很多人都很喜欢,但很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可能有的人觉得俄罗斯多么浪漫,火车多么怀旧。


其实我想写的是,也许帕斯捷尔纳克不一定要拥有茨威塔耶娃,他只需要去读她的名字,他只需要去爱她就够了。


我爱你,但我的爱跟你无关,爱情本身的过程,像一列火车一样,在俄罗斯漫长的国境里边行走,走的过程才是爱情,而不是终点才是爱情。


它能开到莫斯科也好,开到彼得堡也好,开到西伯利亚也好,这不重要。


我念叨着你,同时在这个过程之中,我成为了这列经历一切的火车,而你因此更加幅员辽阔,就像里尔克所期待的。


里尔克最重要的一点爱情观是:爱是应该让对方成为自己,而不是互相依赖,不是互相捆绑,而是让自己得到自由的同时,让对方也得到自由
当然,在这种美好的想象之下,我结婚以后,我也写了一首类似的诗,叫《致夜树》。

“永远感谢,夜里的树。
你们黑暗中手挽着手,那么安详。你们要去哪里呢,能否把我也带上?永远慰藉,黑中之黑。你用蓝黑墨水在我身体绘画一切,花绽、虫飞,但我不在此身上。永远美丽,抚摸着新月。你们相爱而不相防,婆娑着相忘,人世间何事,第一万个夏天临漾。”


我是作为一个当代诗人,去写我所期待的一种新的关系:婚姻能让我们的爱情去到一种新的阶段。这个新的阶段会发生在什么样的时候,其实我的潜台词可能是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庄子说的“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还有一千多年前李白说的“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指两个人,应该是两个非常独立、非常独立的人,却像树一样,当风来的时候,他们的枝叶会互相碰撞、互相交流,它的根在下面可能是相连的。
我觉得这个应该是人们通过爱情、通过婚姻能够达到的比较理想的状态。


当然这一切还是通过诗歌令我们的想象力开放到了这样的程度,诗歌带领我们走向一个更自由的爱情。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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